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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“哏兒都”養(yǎng)老院的臺前幕后

            發(fā)布時間:2023-09-05 15:02:00來源: 新京報

              “哏兒都”養(yǎng)老院的臺前幕后

              天津靜雅養(yǎng)老院“90后”院長將生死問題編成段子,老人參與拍攝視頻

              中午11點半,天津靜雅養(yǎng)老院的老人們吃完飯了,院長陳卓打開手機準備拍攝視頻。

              劇本是陳維真(化名)的專場,這個長相酷似《飛屋環(huán)游記》里氣球銷售員卡爾·弗雷德里克森的老頭,被網(wǎng)友們稱作“卡爾爺爺”。80歲的他因為末梢神經(jīng)炎,手指無法彎曲,費了點兒勁才給自己套上“演出服”。

              這次陳維真扮演的是個睡不醒的老頭和他的鬧鐘:前一天定3個早晨6點多的鬧鐘,每個間隔5分鐘,轉天不想起床狂扇鬧鐘巴掌,像極了年輕人犯“起床氣”。

              在視頻塑造的“平行宇宙”里,老人們扮演著年輕人的模樣,脫口而出“yyds”和“集美”,他們每天做著化學“逝驗”,被炸飛和熏暈,轉眼就去見了“南天門”。

              沉重的生死問題被編排成段子,吸引了一撥年輕粉絲,“哏都養(yǎng)老院”流量最高的視頻在全網(wǎng)獲得了800萬次播放量。網(wǎng)紅背后,是一群老年人面對衰老、疼痛和死亡的姿態(tài),也是養(yǎng)老院“90后”院長陳卓想要探討的問題。

              攛掇老人把視頻拍起來

              今年3月,靜雅養(yǎng)老院來了個不怎么說話的年輕人,他總是安靜地坐在飯?zhí)糜^察著這些老人,有時候在老頭們下象棋的時候耳語幾招。

              怎樣接手叔叔的養(yǎng)老院,陳卓已經(jīng)想了很久。這個成立了8年的養(yǎng)老院有70位老人,其中自理和失能老人各占一半,平均年齡超過75歲。

              陳卓注意到一個現(xiàn)象,養(yǎng)老院的老人們普遍重復著相同又毫無希望的生活:守著電視呆坐著一看就是一天,扶著助行器慢慢練習走路,一名老人最多的時候在早晨吃了17種藥,花花綠綠的藥片攥起來比飯還多。

              照顧老人的身體是有規(guī)律可循的,但是照顧他們的心理需要動點兒腦筋。琢磨了一個月,陳卓決定開啟一些新的試驗。

              陳卓買來菠蘿蜜、鴕鳥蛋、高爾夫球,再找朋友搞點兒斧頭、劍等影視道具,攛掇老人把視頻拍了起來。

              剛開始陳卓只是把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擺出來,讓老人用天津話說“介是嘛?”或者讓老人們模仿年輕人說“集美”“yyds”“凡爾賽”。天津方言的幽默屬性和網(wǎng)絡熱梗的反差萌吸引了一票粉絲。

              這兩種視頻都沒有真正火起來,讓養(yǎng)老院一躍成為網(wǎng)紅的是化學課“逝驗”。主演之一是曾在天津耀華中學擔任化學老師的余幽芳。

              90歲的老太太扶著助行器,拿個教鞭在桌子上拍,底下坐著七八十歲的學生。為了讓情景更真實,他們還套上了孫輩們捐贈的耀華中學校服。

              不過在養(yǎng)老院的余幽芳可不是講臺上規(guī)規(guī)矩矩的老師,她會故意“欺負”學生。化學課上經(jīng)常發(fā)生爆炸和氣體中毒,扮演學生的老人們這節(jié)課被擔架抬走,下節(jié)課又掛上了吊瓶,時不時還得吸點兒氧……網(wǎng)友戲稱“上課挺廢學生的”。

              最火的一條視頻,余幽芳讓卡爾辨別氣體成分。在卡爾猛吸一口后,她才提示這是有毒氣體硫化氫,正確的方式應該是扇聞。

              “你怎么來的?”在南天門的背景下,佛祖問道。

              “化學老師讓我來的。”卡爾爺爺背著手仰著頭喊道。

              慢慢地,愿意在視頻里出鏡的老人變多了,他們大多有英文名:卡爾、鮑勃、愛麗絲、凱瑟琳……這是一位英語博主來養(yǎng)老院拍視頻時給大家起的名字。

              老人們都有自己不同的人設:卡爾好動健談,是化學課上的“顯眼包”和“倒霉蛋”;鮑勃是個“機靈鬼”,他會整蠱同學,幫卡爾把包袱抖響了;余幽芳老師調皮搗蛋,口頭語是“啥也不是,下課吧”。

              類似于現(xiàn)實生活的“平行世界”,視頻中的老人們藏起自己的病痛和老態(tài),展現(xiàn)出最好的一面,一起構建一個屬于他們的“烏托邦”。

              養(yǎng)老院的“流量密碼”

              視頻里的卡爾爺爺是一個活寶,但鮮有人知道,他曾癱瘓在床長達5年。

              1999年,55歲的陳維真被診斷為格林-巴利綜合征。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神經(jīng)系統(tǒng)疾病,年發(fā)病率為0.6-1.9/10萬。

              發(fā)病后的前兩天他感覺手麻腳麻,第3天突然全身癱瘓,吃喝拉撒全部被困在不到3平方米的病床上。“太快了,根本接受不了。”

              為了照顧陳維真,妻子晚上睡不了一個整覺,兩個小時便要起來一次。陳維真全身關節(jié)都在疼,最嚴重的時候,身上就剩下嘴和眼皮能動,臉上癢癢只能喊妻子幫自己撓。

              他吃了5年流食,被下了兩次病危通知書,同病房的7個病友全部切開氣管輔助呼吸,他是唯一的例外。“愣是活過來了,大夫都夸我牛。”

              年輕時,陳維真和發(fā)小王銘勛一起學開大客車,又一起入職天津公交集團。他倆都喜歡唱歌,王銘勛記得,那時候陳維真帶著100多號人練合唱,他很羨慕陳維真的嗓音和底氣。

              愛好在患病后成了奢望,狀態(tài)好的時候,陳維真唯一的樂趣就是跟別人下象棋,他沒法坐起來,索性不看棋盤指揮妻子幫他下。

              陳維真生病的那幾年,王銘勛正在準備合唱比賽。等到他知道的時候,陳維真已經(jīng)慢慢恢復,他練習走路,練習唱歌,一切仿佛從頭開始。

              人到了這個歲數(shù),身體機能退化得比想象中要快。像天津衛(wèi)的四大神獸一樣,養(yǎng)老院也總結出來了四大活寶:打不開,聽不清,并不攏,渾身疼。這些形容詞分別對應著王力的胳膊、陳維真的耳朵、裴樹春的手指和余幽芳的全身。

              王力的胳膊是17年前腦梗落下的病,為了活命,當年他在每天8000元花銷的ICU里躺了47天。

              失去對身體的掌控感,讓王力感覺 “一只腳踩在懸崖邊上,另一只腳懸空”。有一次他把胸口上的心電監(jiān)護一把扯了,還有一次不聽勸想下床結果直接栽了個跟頭,護士長氣得直喊“想把他綁起來”。

              半年后,王力能拄著拐杖下地走路,但是左臂卻再也抬不起來了。那一年,他才46歲。

              用了兩年時間,他才接受這個現(xiàn)實。王力嘴饞愛做飯,母親負責買菜、切菜,他就把調料都放在灶臺的右手邊,用右手顛鍋翻炒。

              再到后來,母親去世,與妻子離婚,他被兒子送到了家附近的養(yǎng)老院。他每天要抽4盒煙,手指被熏得焦黃。生活的全部就是躺在床上看著電視打盹兒。

              王力還有個“港商”的外號,因為他逢人就要講自己的故事:早年下海經(jīng)商,帶過500人的工廠,接過治沙的大項目……陳卓覺得,他的話亦真亦假,“不過對歷史造不成什么影響,說什么開心就由著他去吧。”

              “沒有人想來養(yǎng)老院。”王力說,“養(yǎng)老院里的老人10個得有9個抑郁的。為嘛?你想老年人怕嘛?就怕孤獨。”

              陳卓也承認,在70位老人中,只有余幽芳一個人是主動來的。余幽芳的老伴20年前就因為胰腺癌去世了,學校化學組80歲以上的老人就剩下她一個人,身邊的好友接連離世,甚至在養(yǎng)老院教她打麻將的老人也走了。“死亡”對她來說,已經(jīng)是司空見慣的事情。

              耄耋之年,生活中似乎沒什么可以讓她的內(nèi)心再起波瀾。她說,她不怕變老,對死亡的規(guī)劃是,不想渾身插滿管子躺在醫(yī)院里,如果到了那一刻,就安安靜靜地離開。

              “不要懼怕變老,因為衰老和死亡都是自然規(guī)律。但是活著的每一天都要開心地度過。”老伴去世后,余幽芳上了6年老年大學,她學習水墨畫、下象棋、捏面塑。學校多次提出想返聘她,補習班也投出橄欖枝,但她都拒絕了。她覺得工作時兢兢業(yè)業(yè),退休后就要享受退休的生活,為年輕人騰地兒。

              自從《南天門》的視頻火了,“哏都養(yǎng)老院”就像是找到了流量密碼,播放量翻倍地增長。

              在中國的文化背景和人們的普遍認知下,老人應該很忌諱死亡,甚至不能聽到一個“死”字。“哏都養(yǎng)老院”視頻里老人們面對“死亡”輕松幽默的神態(tài),感染了網(wǎng)友們,也引起了陳卓的思考。

              一次和朋友的交流中,陳卓得到了一個讓自己如釋重負的觀點:人的終極意義是死亡。正是因為生命的局限,才使得一切有意義。

              老人們從拍攝里找到樂趣

              從事養(yǎng)老行業(yè)的年輕人并不多,29歲的陳卓在入行前就知道。

              大學畢業(yè)后,他做了兩年服裝批發(fā)工作,每天6點起床,晚上10點忙完,月均流轉一萬件服裝,報酬比現(xiàn)在多6-10倍。

              陳卓覺得,那不是自己想要的。“我更想找到讓自己內(nèi)心平靜安寧的工作。”

              做生意時,他要不停地與錢打交道,計算利益得失,但在養(yǎng)老院,他面對的都是活生生的人。“這是心靈的溝通,也是我覺得真正有意義的事。”

              8月16日下午,陳卓找到了一個新題材,他們要翻拍一期“父母查看你瀏覽器記錄”的視頻。

              在這個情境中,孩子被關在門外,母親抵著門,父親拿著電腦和皮帶,臉上的表情吃驚中帶著焦慮。陳維真扮演的兒子在門外急得轉圈圈,年紀大了,他轉得很費勁,拍完視頻一身汗。

              回到屋子里,王銘勛扮演的父親拿起皮帶使勁一抻,作勢要打陳維真。陳卓知道,老人的表演欲還沒結束,雖然這段內(nèi)容用不上,他還是抓緊拿起手機將畫面“搶”了下來,部分參演的老人沒有網(wǎng)絡,不知道拍后的視頻有多搞笑,陳卓想讓他們在拍攝的過程中體驗到被重視的感覺。

              隨著時間推移,人的身體機能下降,在社會上的存在感和價值感也在慢慢消逝。可能是一次忘帶鑰匙、找不到家,或者把微波爐炸了、把鍋燒糊了,老人就會覺得自己不被需要。

              衰老是一個不可逆轉的過程,生理上在做減法,心理上卻在做加法,老人們對生活尊嚴和價值的需求并不會隨著生理的衰弱而下降,反而可能越來越看重,甚至產(chǎn)生極大的落差。

              年輕時,不識字的劉國霞用雙手拉扯大一雙兒女。丈夫常年在外地,她搬磚蓋房、上房掃雪,每天提著二三十斤的水桶往家里挑,家里的事都是她說了算。

              上了歲數(shù),忙活了一輩子的老太太成了需要被照顧的人。她膝蓋疼、腰疼,到醫(yī)院拍了片子不給治,“歲數(shù)太大了。”

              因為家里房子問題、婆媳關系不睦等原因,84歲時她被女兒送進養(yǎng)老院。剛來的時候,陳卓幾乎看不到她笑。她總是呆坐著,挨到晚上8點吃4種助眠藥,再一覺睡到凌晨3點。

              一年多過去了,老太太在這里找到了一些樂趣。她扮演的凱瑟琳沒什么臺詞,但是愛幫老師搭幫手,做做蚊香、冰淇淋,陳卓也在她臉上看到了點兒笑模樣兒。更明顯的變化是,這一年來她服用助眠藥物的量減少了。

              不參與拍攝的老人也圍了過來

              老人們會關注刀郎的新歌,還會思考“梗”對小孩們的影響,在陳卓看來,他們的思考能力沒有下降,反而隨著更多元更新鮮的知識涌入,獲得新的成長。

              如今的陳維真活成了卡爾爺爺,他會用意大利語唱《我的太陽》,被網(wǎng)友調侃為“怕瓦落地”。去五大道海棠花下唱歌的時候,他和王銘勛還被粉絲認出來了。

              89歲的王銘勛依舊是個潮老頭兒,他學會了上網(wǎng)“沖浪”,還會和70多歲的合唱團歌友們唱卡拉OK、擼串。

              余幽芳教過的“孩子們”大多已經(jīng)退休,有人在國外看到了她的短視頻,特地聯(lián)系她。她還有可愛的一面。陳維真唱歌的時候,余幽芳假裝聲音太大了,歪著頭捂起耳朵笑話他。坐在輪椅上久了,她還跟蕩秋千一樣勾著腿玩兒。

              社會不僅對年輕人有刻板印象,對老人也是。人們普遍認為老人慈眉善目,威嚴端莊,“老人得有老人樣兒。”陳卓認為,老人不應該被“規(guī)矩”束縛在他人設定的期待和規(guī)劃中,過度地約束自己。

              陳卓發(fā)現(xiàn),經(jīng)歷了4個月的試驗,一些不參與視頻拍攝的老人也愿意圍過來,每天中午的小劇場成為老人們快樂的源泉。

              陳卓也在成長的路上。為了拍出更好的視頻作品,陳卓去學習劇本的編輯邏輯,他希望通過老人們的故事和段子,引導大家直面“死亡”這一話題。

              在一個劇情中,余幽芳把電話本上的號碼一個個圈起來打上叉,這代表著這個人已經(jīng)離世。王力調侃她手里的不是電話本,是生死簿。有個老人則干脆把手機扔了,省得被寫上。

              令陳卓驚訝的是,拍攝的最后,王力給自己加了個戲,他攔住了余幽芳想要給他號碼打叉的手,“這個事情不由你決定,我的生活我自己選。”

              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實習生 吳依晨

            (責編:陳濛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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